《梨园-镜》第三回 凫鸳梦

2019-3-3 20:38| 发布者: 赏花书僧| 查看: 608| 评论: 18|原作者: 赏花书僧

摘要: 看到她背过身去掩面哭泣的那一刻,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丝身为神仙的嫉妒。
我正在京城最大的丹青书画店洗砚斋里转悠,为夫君物色文房墨宝。
夫君是个平民出身的暴发户,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,本无可非议。他本身并不是文人圈子里的,但他做的却是风花雪月富贵文人的生意。是以为了生意场上的面子,夫君也难免要弄些文人字画墨宝之类附庸风雅,装点一下门面。
我仗着多少也曾在书院待过几年,比起夫君来,也算略识得些许门道,便甘愿做了这朵解语花,主动请缨为夫君来寻文鉴墨来了。
“哟,这不是嫂子嘛!”我回身抬目观瞧,是个不认识的面孔,衣饰上能看得出是个富贵家的子弟。
我因这张祸世的脸,开罪过不少对我求而不得的世家公子。夫君是个霸道之人,尤爱学了那文人酸腐调调,逼得他的兄弟都只恭敬地称呼我一声“嫂夫人”,因而我倒是没有见过这般放浪无形地戏谑口吻。
“敢问阁下是……?”我作了个万福,镇定自如。
“你不记得我了?”那男子有些惊讶,指了指自己,“我是四平书院的陶仁彦啊!”
听到“四平书院”这几个字,我的脑袋轰得一声恍遭重雷,心头一片慌乱以至于那个人何时出现的都未曾注意到。
“陵兄,你快看,是小嫂子诶。”陶仁彦这么些年的诗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,全无读书人的教养礼仪。
“仁彦,别胡闹,你认错人了。”被从隔壁间生拉硬拽过来的男子面上难掩慌张和羞恼。
这么多年了,他还是没能将京城的官话学得像模像样,还是四平书院时的乡下渔村口音。
“不可能!陵兄,她就算再改头换面,那双眼睛是变不了的,”陶仁彦不顾我与东陵的难堪,浑然地自说自话下去,“她如今攀了高枝了,便连旧日情份都一并毁了,让她那暴发户丈夫数度羞辱于你……”
“够了!”东陵因为怒火,额角上青筋暴起。
他面带歉然,向我深深鞠躬:“对不起,我这位朋友有错认人的毛病,唐突冲撞了姑娘,万望海涵。”
我怔怔地看着他向我道歉,向我低头,我听到自己那冷漠如霜的声音道:“无妨……公子不必介怀……”
直到被东陵拖出店铺时,陶仁彦犹在嚎嚷着“我还没说完呢……”
留下我错愕地站在原地,回想与他的如烟往事。

我听过传言,东陵公子俊雅多情,引得不少女子为之痴绝,走到哪里身边总有莺燕围绕。
不管那些风月多情的说法是真是假,我都相信他只是逢场作戏。
或者说,是身为凡人的杨宝儿,她内心如此坚信着。
东陵公子,那个始终让身为凡人的她意难平的人。


人性本身就是不断地犯贱。
人穷志短时,得了蝇头小利便喜不自胜,待层层累积、欲壑难填时,却会午夜梦回想起凄风苦雨中牢牢握住自己的那双手。
从前为容貌丑陋所苦的日子一去不回时,她却总是萦萦怀想起那些丑小鸭的时光。

若说此生有什么憾事,贪得无厌的人总能列出一堆来。
我是个赎罪来的,桩桩件件将自己与凡人分得清楚明白,直到找到梨园神和玉璧之前,我的憾事都永远只有这一桩。
本当如此。
身而为人的漫漫岁月里,宝镜仙子可以为了寻找玉璧负尽天下人,但有一些人,是属于那个人间平凡女子杨宝儿的,也被我一并辜负了。
天界宝镜本当纤尘不染,可我大概是入尘太久了,渐渐把那杨家女儿的身份演过了头,将她的爱情当了真,甚至是入了魔。
那些本是属于凡人杨宝儿的旧心事,那时身为宝镜的我,正困于寻找玉璧之法,又烦又躁。
本来在天界梨园的漫长时光里,我早见惯了红尘戏本子里美人爱英雄的故事,第一次见识到没有惊世美貌和权力财富的凡人也能互相吸引,遂觉十分新鲜有趣,便放任着两个凡人少年男女从相识相爱,到情根深种。
下决心斩断那根月下赤绳的,不是凡人杨宝儿,而是身为宝镜仙的我。
她身为凡人,无法拒绝我的意志。
我本是镜仙,早知这是一段注定爱而无果的恋情,并不是她的错,是因为会妨碍我完成仙家密令。
看到她背过身去掩面哭泣的那一刻,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丝身为神仙的嫉妒。
为什么我不是个凡人呢?


我托生的这户杨姓人家,家境清寒,一个落第多年的书生,人到中年终于认清现实,娶了个相貌普通的穷人家的女儿为妻,一心想着生个儿子,好子承父志。
因头胎生下来的是个女儿,书生便是连名字也吝赐,妻子受了冷落,便也对这婴孩心生憎恶,最后只有女孩的外婆怜悯而愿意收养活命,取了个乳名“宝儿”。
及到母亲诞下了儿子,更没有人记得这个寄养在外祖处的长女杨宝儿。
杨宝儿被一家人想起的契机,恰是那位弟弟入学需要束修之由。杨宝儿回到家中未足两日,便有那陌生妇人来拜访,将宝儿上下打量一番后对母亲直摇首。
我知那是给大户人家买卖丫头宠妾的牙婆子,但也是那时我才深深意识到一个现实问题——
杨宝儿是一个实打实的丑丫头,而且看起来也不可能有“女大十八变”的潜质,恐怕连给大户人家当丫鬟都不够格。
这个结论,整整让我沮丧了三天。
我下凡时虽并未设想自己会是个倾国祸水之貌,但没想到天界果然是对我极不满的,颜值连普通水平都达不到的话,我一个家徒四壁的穷丫头,能有什么机会得缘一窥权贵们百宝箱囊去寻找玉璧?
然而我一个神仙还没想明白破局之法时,穷书生的爹已经托了在书院供职的同年,将我假扮了男孩,送去了书院给先生当了个斟茶递水兼洒扫的书僮。
这原本是一个极可能发展出“梁山伯与祝英台”的佳人才子经典美妙爱情的设定。
但面对着铜镜里映出来的一张模模糊糊的丑脸,突脑门单眼皮塌鼻子龅牙雀斑,丝毫看不出来像个姑娘,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
委实是我想太多了。

然而果是我这个穷神仙见识浅薄了。
学院的一群少年人读了三两本者也之乎,便将那“童言无忌”式文化人的刻薄恶毒发挥得淋漓尽致,从他们花样翻新的损人词汇中,我对自己丑陋程度的认知,又上了一个新高度。
当那个干瘦的学生东陵三**时来找先生请教问题,却频频睇目偷看杨宝儿时,我以为又是书院那群坏墨水少年想出了新招儿来嘲损我这个丑书僮。
后来发现那群坏墨水里没有他,我的警惕才稍稍放下一点。
他开始偷偷背着先生给我塞些果脯零食时,我也只当他是想让我在先生面前替他美言几句。

“宝儿妹妹……我……我喜、喜欢你!”东陵今天穿得有点郑重其事的别扭,说话也古古怪怪。
“哦,知道啦!”我收好红枣,正准备开溜,忽然觉得哪根筋似乎不太对:“等一下——你、你刚才叫我什么?”
那少年黧黑的面孔居然现出了一丝赧然,结结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那振聋发聩的四个字。
我瞬间呆住了:“你从哪里看出我是女孩子了?还有,”我扶了额头,想了想措辞,“假设我是女孩子的话,你是眼瞎了吗,这么丑绝人寰的女孩子你也能看得上?”
少年噗嗤一笑,露出一口雪白耀目的牙齿来,看得我有些嫉妒:“你这成语用的不恰当。你是女孩子,你的美自然有心有眼睛就看得到,你说自己不美,我也不好看啊,那我们不是刚好一对?”
我承认,在那一瞬间,我这个没见识的神仙,被凡人的浪漫情话打动了。
我烦恼了十几年的问题,被一个少年青涩的爱慕之心打破了。
这出戏很新鲜,我过往在天界上千年里看过的话本曲谱都没有这种的,两个丑孩子的爱情故事。
于是我放任了杨宝儿和东陵的发展。
看他们一起偷偷捉虫放到先生养的花花草草上,一起捉促织编蝈蝈笼,还一起在四平书院后山的大树上刻了彼此的名字。
……
那时候我才知道,凡人竟然有这么多哄恋人开心的方法,话本里从来没说得这么详细生动。
而我在天界上千年所有乐趣也不过是从话本子和戏台自娱,从没有谁真正为了逗我开心而做过这些事情。
我那时候时常能感觉到杨宝儿的快乐与甜蜜,但偶尔我心里又会隐隐感觉到失落。
大约是我身而为神仙的悠悠岁月都是清寂,并没体会过这种热闹;一旦经历过人间的繁华,便察觉了自己的孤单。

东陵的家境也仅仅是小康,姻缘之事多半由不得他一个孩子自作主张。他虽学业优秀,但却与我那背运爹一样,屡试不第。
转眼就到了杨宝儿待嫁之龄,杨家人有自己的打算,宝儿姿色太差,虽然不能成宠妾爱姫,那总有些不挑的人愿意娶个能生养的丑姑娘。
比如当年我这位亲爹。

是时候要下个决断了,我已经给了他和宝儿三年时间,东陵还是没能跃过龙门,我只能放弃他,另寻他法。

我约了东陵见面,直言了我的意思。
我比杨宝儿狠得下心,任东陵如何苦苦相求,泪水攻势,我仍是不易一字。
东陵终于相信,杨宝儿已经厌倦了他。

在确信东陵再也不会回头,我转过身,眼中酸疼得让人难受,我伸出手一触脸颊,一片潮湿。
杨宝儿蹲下身来,在夜色中以手手掩面低低而泣。

我拆了锦囊,为杨宝儿换了一张足以彻底改变人生的容貌。
当然,从此以后,杨家的人也不再能干预我的人生。
凭着这张颠倒众生的脸,以及宝镜仙子梨园数千年的熏陶,成功通过京城梨园戏台进入了权贵们的视野。
然而还是我想得太简单了,权贵们说到底也只是将戏子当作狎玩之物,并无半点真心实意。
某次赴一场高官的堂会,座宾某又是将我当众作狎侮之语,我已是司空见惯。
“戏子又如何,也强过你这种人!”忽然有人拍案而起。
我有些吃惊,循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,却目光一震。
原来竟是东陵。
他不知是气恼还是酒醉,满脸通红,眼神凶狠地瞪着那个此时正一脸讪然的客人。
一年不见,他居然也今非昔比,不曾想竟会与他在这种场合相遇。
还是以这种难堪的身份。
我虽改容易貌,但并未掩饰名姓籍贯,想来他应早已知今日堂会主角是我。
若是杨宝儿,大概要感动落泪了。
我低了头,摸了摸脸,悄悄替她拭目,以免洇花了妆容。

事情并未像话本里那样朝着破镜重圆的戏码发展,我们都冷静地装作陌生人。
毕竟话本终究是话本,人生哪有这么多回头路可以走。

东陵考取功名后,在名利场上倒是如鱼得水,风流多情的香艳传闻也时不时入耳。
唯有一次,有人问东陵公子对宝儿与某权贵的流言看法时,他回了一句“捕风捉影之事不值一谈”。
杨宝儿对东陵的消息总会状似不经意地打听,而他也的确满足了她仅剩的虚荣与幻想。
以至于从未让宝儿失望过,哪怕是现在。

夫君喜欢杨宝儿的脸,我看中他的钱和人脉。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美貌娇妻应付世人,而我可以摆脱陪笑卖唱的流离生活,慢慢搜罗玉璧下落。
不知道夫君何时知道了宝儿与东陵的过去,是以在几次公开场合,公然嘲讽东陵公子人微言轻。
他不过是在向东陵宣誓主/权而已。
我与夫君本是各取所需,至于杨宝儿的感受,大概这世上也就只有一个人会在意。
纵然曾经情深似海,她如今也唯有叹息而已。
丑小鸭变成天鹅的那一天起,丑小鸭的爱情就彻结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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